第二章 停在原地的人-《赤心巡天》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
          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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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卢公享为了卫国人而死,卫国人并不感谢他,甚至厌憎他。他们不敢仇恨景国,只敢怨怪死人。他们不敢说景国人的罪行,所以怨怪卢公享激怒了殷孝恒——”赵子抬起玉烟斗,在竹上磕掉了烟灰,纷纷洒洒的黑灰,像是祭奠后的香烬。
    她的声音里,罕见地有了冷冽的情绪:“我恨景国……难道不恨卫国吗?”
    卢野无言以对!
    让他沉默的,不只是所谓的是非。
    而是他竟不知道自己是谁。
    过往对于自我的明确认知,崩溃于一段离奇的身世。
    他是卢公享的孩子吗?他是野王城的孤儿吗?他是卫国人吗?
    为了卢公享的人,和为了野王城的人,杀死了许许多多的卫国人。
    形形色色的人,都予他以期望的眼神。
    他应该归属于哪个角落,如何去爱,又如何去恨?
    “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?”最后他只是问。
    赵子转过美眸,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。
    那眼神仿佛在说——
    你不是在寻找答案吗?你不是在追逐真相吗?
    我给你所有的答案,所有的真相。
    “你的开脉丹,的确是我们为你准备的。一枚地品大丹,不算特别珍贵,但想要来历清白,确然很费工夫。”
    “至于那个易叔是谁,聪明如你,当然能够猜到。”
    赵子声音悠悠:“在朝闻道天宫第一次开启的时候,他恰好坐在你前面。”
    仁心馆当代的门面,如今医道最拿得出手的天骄,竟然也是平等国成员吗?
    “他是平等国里的谁?”卢野问:“仁心馆的馆主亓官真呢?他是不是平等国的首领?昭王或者圣公?”
    赵子并不回答他的后一个问题,只道:“易唐既然赠丹给你,传你医道,还留下一个‘易’字,他那时候的身份自然是经得起查的。”
    “卫国一直都在景国的注视下,什么人能在那个时候去找你,你难道不清楚吗?”
    “要让易唐帮忙,却也简单。只需要点明你跟卢公享的渊源——‘小圣手’为‘圣手’做些什么,不是理所应当的么?他恨不得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。”
    卢野觉得自己应该恨。
    他自小生长在卫地,以之为家亦为国,他家乡的人成批成批地死去了,这是一笔巨大的血债。
    他应该恨!
    可是恨谁呢?
    已经死掉的神侠吗?抚养他成人的爷爷吗?给予他生命和力量的卢公享吗?还是眼前卢公享的师妹……又或者景国呢?
    恨欲狂,而拔剑四顾心茫然!
    人原来可以恨到不知所恨,可以痛到不知所行。
    最后他咬着牙,咬着自己,俨然那是一种底线:“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。你这样的人,不该告诉我这些的。”
    赵子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:“没关系。”
    “如果你恨我,就让我去死。”
    “就去景国大声叫喊,说仁心馆的上官萼华,是平等国的赵子。”
    “当然被杀死的肯定不止是我。”
    “但是怎么说呢……仁心馆出了一个为卢公享余孽送丹的易唐,出了一个平等国的护道人赵子,如此藏污纳垢之地,还有一些别的平等国余孽潜藏,也是合情合理。宁杀错,不放过,这是大人物做事的方法。”
    “景国早就想拔掉这颗钉。什么医道圣地,不过六合大业的挡车螳臂。”
    “退一万步说。”
    她竟然转身往外走,棋盘随着她的步履而褪色,余音袅袅绕林间:“万一亓官馆主,真的是平等国首领呢?”
    看着这个女人漫不经心的背影,你完全明白,死亡对她并非惩罚。
    她好像也并不在意仁心馆。
    当然也不在乎世上的一切。
    她在乎的只有卢公享,而卢公享已经死了。
    卢野沉默地站在那里,比所有的竹子都沉默。
    最后他只是看着天空。他在想……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?
    “我是为了报复景国。”
    “神侠是为了他莫名其妙的理想,做阉割超凡的试验。”
    “你的爷爷……他早就教不了你什么了。在那种时候做那样的选择,或许是为了让你成长。也或许只是想报仇。”
    “到底是因为什么,有机会你可以问他。人生太过荒远,我不关心他的殊途。”
    “你看,我们就这样组成了平等国。我们每个人做自己的事情,但因为同一个目标聚在一起。”
    “平等国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,它是一个以理想之名的搭建的戏台。只要做好准备,谁都可以粉墨登场。”
    “现实里无法实现的,只好在戏中寻。”
    “如果你也有想要实现但无法实现的心情,需要志同道合者的帮助……不妨加入我们。”
    棋盘世界一格一格地破碎,赵子的声音也一句一句响起。
    到最后整个竹色棋盘世界都消散,声音敲碎在棋里。那个叼着玉烟斗的女人,也消失无踪,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。
    那一片障目的竹叶已飞落,终于见山见水。
    恍惚一念,已然身在风景中。
    卢野往前看——
    那是一片燃烧着的广阔之海,巨大的怪物尸体所催化的尸舟,在焰潮之中乘风破浪。
    妖界最残酷的战场,文明盆地最壮丽的景观……因为太过辽阔,仿佛已近在眼前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嘭!
    尸舟摇晃。
    舰长一千四百三十一丈,舰高八百六十五丈的恐怖尸舟,浮在火海,像是一座移动的山!
    轻而易举地压服了焰潮,却在这刻猛地摇晃。
    尸舟上参差散落的、密密麻麻的妖族战士,披坚执锐,各呈恶色……却散开了一个巨大的圆。
    骨色森森、应该称之为甲板的地方,空空荡荡,无有灵形。
    只有一个静静站在那里的……白发如雪的人。
    敢来燹海战场厮杀的,都是各域勇者,无惧生死,见杀则喜,然而此刻无一矢相加,无一甲向前——
    最勇猛的那一批将士,已经消失了。
    然而没有谁看清楚,他们是怎么消失的。
    只恍惚像有一道光来,然后便是大片的留白。
    那个巨大的圆,并非妖族将士的退却,而是来者的剑围!
    “击鼓,摇旗,召唤援军。”负剑的白发男子,语气平静:“十五息内看不到你们的主帅……皆死。”
    这座名为【骨灵槎】的尸舟,是妖界天榜第一【隳】的坐舰。
    这位族属神秘的绝世真妖,曾经强势击败鹿七郎、灵熙华、雀梦臣三尊真妖的联手,又接虎太岁一拳而不死,故而名噪妖界,一举登顶天榜。
    被猕知本期许为“百年妖族门户”。
    此刻“隳”虽因事不在,舰上也不乏强者。
    当即便有一熊族大将满挂重甲,杀出里舱:“哪里来的白毛,到俺们舰上寻死!”
    巨大的狼牙棒,举起来如山峰一般,轰隆隆气迫数十丈,让附近的妖族战士,都东倒西歪。
    负剑的白发男子,却只是一抬眼——
    这会儿大家都看清楚他的对手是怎么死的了。
    连人带甲,再加上那杆巨大的狼牙棒……整齐裂分。
    没有惨叫,没有怒吼,也没有滞涩,丝滑得令观者难以置信。
    好像它们本就是分开的,白发男人的眸光,只是让它们回到该有的位置,呈现本来的样子。
    没有勇士再上前。然后响起了战鼓声,战旗也飘扬在空中,鼓风而摇动!
    这已经不是属于他们的战斗,与勇气无关。
    当这艘巨舰的战旗飘荡在空中,一杆又一杆的旗帜扬起来,在血火纷飞的燹海,如浪潮起伏……整座战场,似被唤醒了。
    四万里燹海,焰蟒缠岛,血火环流,飞舟竞渡。
    在天狱世界初立乾坤时,此处就是混沌战场的落点之一。
    在文明盆地第一次外拓到这里的时候,血火燃起,至今不熄。
    飞扬在这里的火,名为“混沌兵燹”,是在最残酷的战争里诞生。
    它受战争所滋养,也滋养着战争。
    在围绕文明盆地铺开的所有战场里,燹海战场毫无疑问是最激烈的一处。
    “混沌兵燹”数万年的焚烧,融化了这里的空间规则,让此处战场远比它应据的空间广阔。
    愁龙渡只是湖泊,它却称之为海。
    动辄计以千百丈的尸舟,长期都是这处战场的主力。它们不仅有远逾寻常战舰的坚固,不惧“混沌兵燹”,还能在“混沌兵燹”的焚烧中不断演进,在战争的滋养下不断成长!
    如一个真正的修行者般。
    人族无法复刻,因为它们本质上是为种族所祭献的妖族强者——
    当年犰狳族的大祖犰玉容,独创“祭妖天决”,将族群里即将衰死的老妖,转换为“祭妖”。
    天狱世界已经算得上物产丰富,在历代天妖的牺牲下,拥有巨大的本源潜力,生机勃勃。
    但同予取诸天万界的现世相比,仍然相距云泥。
    为了同人族进行军备竞争,妖族先贤想尽一切办法,很多时候也只能内求,只能以自身为资源……
    【祭妖】就是最好的资源,既能筑城建楼,也能布阵填坛。直接丢在战场上,也是很好用的兵器。
    从天妖祭坛,到“祭妖天决”,都是一脉相承的理念。
    而在燹海战场,妖族又于数万年前,在祭妖的基础上,创造了尸舟……方有这份得天独厚的威势。
    哪怕是墨家最新推出来的【曙色重楼】系列主力战舰,也不能跟那些已经成长过的知名尸舟相较。
    所以在现世人族开启大练兵,释放巨大战争潜力,诸方战场都吃紧的情况下……燹海战场仍然是妖族占优的一个战场。
    这艘【骨灵槎】在整个燹海战场也是排得上号的,只要有个强力妖王主持,再配足战士,堆够元石,仅凭这艘尸舟本身,就能够与真人厮杀!
    只是忽然被人杀上甲板,裂开阵舱,才未能见功。
    当然战争到这个时候,已经换了主角。
    这一时战旗方展,旗潮才涌,便见熊熊焰海骤分流,焰浪高起如城楼——自海底,走出一个吞光敛色、不断吸纳四周火焰的高大身影。
    残光流火如飞蛾,都往他身上扑,却无法为他增添一丝光彩。
    他像是一个影子走上了【骨灵槎】,却有光和火作为他高大的轮廓。
    妖界这百年,名头最响的真妖……登回坐舰!
    “隳”是他的名字,一柄狭长的阴影般的薄刀,是他的武器。
    明光灿照的战场,因他而黯。喧嚣激荡的焰潮,为他而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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